李永波：奥运有一枚金牌必须拿 为队员敢跟裁判干

激荡奥运二十年

　　杨澜：你说在奥运会，所谓保三争四冲五这样的一个规划?

　　李永波：三块金牌其实呢，我说句心里话，也是把我逼到这个份上，说出这样的话。

　　杨澜：是，所有的传媒都在这样逼。

　　李永波：对，他们总是会这样去比较，到了北京了，回到自己祖国了，天时地利人和你说你拿几块吧。按照中国羽毛球队的整体水平我个人认为拿三块金牌呢，应该说还是比较合情合理的，具备了这样的实力。

　　杨澜：而这十几年以来，大家认为羽毛球得冠军，已经是一个理所当然的事情了，又是在家门口，所以对于你个人的压力，会比过去的几届奥运增加多少？

　　李永波：太多了，我觉得压力大得太多了。

　　杨澜：你能给我形容一下吗？

　　李永波：特别是我的压力，我觉得更大，因为大家的期望值太高了 。如果真的是像大家所期望的那样，这个比赛不需要进行了，冠军已经归属于我们了，但其实不是这样的，每一届的中国羽毛球队的比赛，都是靠努力的拼搏，一点一点搏回来的，没有绝对的优势。

　　杨澜：听说有的时候都会影响你的睡眠质量了？

　　李永波：应该说会。

　　杨澜：有一种说法，说你有时候会喝点酒，然后才能好好睡一觉。

　　李永波：对。

　　杨澜：尤其在重要的比赛的时候。

　　李永波：我们的教练员们都会这样，我们每一天会聚在一起，然后谈谈工作，喝几杯酒，其实有时候一方面是谈工作，另一方面为了能够很好地休息，否则脑袋里想的全是打球。

　　解说：现在李永波想的最多的，就是国际羽联从2006年5月起正式施行的21分制改革。从发球得分的15分制，到每球得分的21分制，羽毛球赛场上的游戏规则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强弱差距减小，并且造成了“强国不强，弱国不弱”的新的竞争格局。在使用新赛制的这一届奥运会上，“黑马”爆冷门的可能性大大增加。对于羽毛球传统强国中国来说，这个消息有点冷。

　　李永波：其实到目前为止，我们并没有完全地掌握21分制的新规律，只是在摸索当中不断地去掌握。旧的赛制是中国几代人，不断地传下来的，不断地改进，形成了一套有效的(方法)。那现在刚刚开始，在同一个起跑线上，这需要时间的。我们现在之所以说还能够保持一点优势，就是说我们的基础，我们的能力比较强.

　　杨澜：现在最需要改变的是什么？

　　李永波：就是尽快地熟悉新规则，从我来讲,首先第一步是转变教练员，就是从训练方法上，然后对比赛场上的一种理解，技战术的布置。现在一开始，你就必须进入角色，如果出 现了一点点差错，可能就不会有时间给你去纠正它。

　　解说：21分制实行以后，一贯处于垄断地位的中国女单和女双选手们，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来自国外运动员的威胁。就连一向在中国对手面前败多胜少的丹麦选手拉斯姆森，也在近期的奥运积分赛上，连续两次击败目前世界排名前三位的中国姑娘，拿到了冠军奖杯。而她瞄准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这届奥运会的女单金牌。

　　李永波：从女子单打来讲呢，真正的威胁不仅仅是拉森姆森和黄妙珠。然后还有香港的王晨，然后还有代表法国的皮红艳，代表德国的徐怀雯，几个女子单打来讲，都具备了一定的水平，我们会做充分的准备。

　　杨澜：男单呢？

　　李永波：要跟上一届比，男单的希望更大了一些，因为林丹、鲍春来、陈金，都是最成熟的年龄，我相信他们已经准备好了。

　　杨澜：女双呢，按理说女双我们的优势比较明显？

　　李永波：如果女双拿不到冠军的话，中国羽毛球队就很难实现奥运会的梦想，女双是必拿冠军。

　　杨澜：哦，你把它放在这个位置上。

　　李永波：对。

　　杨澜：我们也注意到，这一个阶段以来，在混双方面，你在不断地拆换、调配，不断地在进行新的组合，这种分配，这是不是表现出心里有点没底？

　　李永波：不，现在来看是很成功的。因为在以往我们中国的混双，总是在依靠的张军和高崚这一对选手，那我们不断地调整，重新地组合到现在为止，已经组合了三对，这三对选手是老中青结合。既着眼于眼前，也着眼于未来，应该是很成功的。

　　杨澜：在羽毛球队的所有奥运冠军当中，唯独缺了男双这一块？

　　李永波：我当然是希望男双拿了，因为男双还没拿过，当然我觉得现在的男双，可能比我当初和田秉毅的时候，更具备了夺取冠军的势力，毕竟我们那时候已经是30岁，已经知道了是最后一个比赛，所以可能那个时候有点力不从心。

　　解说：男双正是李永波的强项。他和田秉毅这对曾经世界排名第一的李田组合，在1988年的汉城奥运会上就已经赢得了男双冠军。然而这块金牌并不被计入中国军团的奖牌总数，因为那时的羽毛球仅仅是个表演赛项目。1992年，羽毛球被列为巴塞罗那奥运会的正式比赛项目，可是李永波已经年近三十，过了运动员的巅峰期。怀揣着退役前夺取一枚奥运男双金牌的愿望，李永波踏入了巴塞罗那的赛场。没想到，第一场比赛，他就受了伤。

　　杨澜：所以在巴塞罗那的奥运会上，自己的大腿拉伤，那时候对于你来说，是不是一个特别沮丧的事情？

　　李永波：应该是，可以说是我，算是一生当中最遗憾的一个比赛。当时的跟腱拉伤差不多有将近30公分这么长。

　　杨澜：因为当时实际上那个伤，已经重到完全可以放弃比赛？

　　李永波：完全可以放弃的，我每天就是打完这场比赛，他们把我搀回来，不能走路。回到村里边，躺在床上，我就要躺下，把药糊上，就要躺一天，不能下地。到了第二天比赛，再把它糊上，再上场地去比赛，就这样坚持打进了半决赛。那段时间的来说，也是一种精神支柱来支配着自己，可是一输了，拿了第三名以后，就没有人再理我，因为他们希望的是块金牌，铜牌好像并不重要。我那时候就觉得，挺受委屈的感觉。我那时候觉得，说算了，运动生涯本来设计就结束了，不是很短的时间里就有了儿子了嘛，就觉得那一刻觉得也是很幸福的，也不亚于金牌。

　　解说：1992年，对于李永波来说，很特殊：他失去了最后一次拿奥运金牌的机会、有了儿子、又从国家队退役，失落和喜悦在这一年中纷至沓来。退役后，李永波可以应李宁之邀下海经商或者顺应“出国热”、到海外发展，但最终，他还是决定留在国家队里当教练。

　　李永波：就是因为我夫人说，你离不开羽毛球，她其实就是一句话，她说你离不开羽毛球，你肯定还是会喜欢这个场地。她的一句话给我很大的启发，我突然觉得说，算了吧，留下来当教练吧。

　　杨澜：听说你当教练的时候，有差不多一周左右的时间，你都不敢召集所有的运动员在一起排队，你让别人帮你做这件事？这个很不可思议。

　　李永波：这个事情回想起来，可能我想几十年，中国也不会有这样的一种经历。

　　杨澜：对，你是因为心里没底，不自信？

　　李永波：比如说我的教练变成我的下级了，我的队友都变成我的队员了，在很短时间里面，面对他们的时候，你不知道过说什么？你用什么样的表情。因为你一句话一旦说得不好，坏了，大家可能就因为你这个话，可能对你有意见，你的工作就不好开展，所以当时心里也是挺聪明的,我就觉得我还是先看。

　　杨澜：那你找谁来替代你这个角色？

　　李永波：当时队里面一个最大年龄的，最老资格的教练叫黄益冲，我说你来集合，他说那哪行呀，我怎么集合呀，你总教练你不集合，我说不行，我说我站在旁边，我观察一下。一个星期，他出来集合，我就慢慢看，然后我慢慢、慢慢，我在想，我应该怎么样说话，用什么样的语气，我就进入角色了。

解说：说起这段历史，人们常常还会提到四个字：临危受命！ 运动梯队青黄不接使得九三、九四年羽坛的各项冠军奖项都和中国队无缘；1994年广岛亚运会，球队获得的7块铜牌甚至被人称作“一堆破铜烂铁”。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这支球队把目光悄悄盯准亚特兰大奥运会，1996年，葛菲、顾俊冲上冠军宝座，为中国羽毛球队赢得了第一块奥运金牌。而此时的李永波，不仅做着总教练，还做着她们的陪练。

　　杨澜：在那个时候，你和田秉毅，其实你已经是副总教练，实际上是总教练的身份，但是你自己亲自去做他们的陪练？

　　李永波：对。我和田秉毅两个人。

　　杨澜：有必要吗？

　　李永波：太有必要了。她们的金牌当中，至少有我们俩百分之五十的功劳，因为我们整整是陪了她们很久，我们把突破的第一选择，放在女双。1992年退下来的时候，我们的技术水平还很高，1995、1996年的时候，陪葛菲、顾俊还绰绰有余，想打多少分基本上能打多少分。所以可以陪得很好，一会模仿韩国的，一会模仿什么德国的，这样陪。

　　杨澜：有没有给人家两个整哭的时候？

　　李永波：还好吧，因为比较关心她们俩，就是希望她们能拿冠军

　　杨澜：96年的时候，中国羽毛球队才实现了在奥运会上零的突破？

　　李永波：对。我记得我自己差不多两天根本就没有睡觉。

　　杨澜：就为她们高兴了？

　　李永波：对，也不困。

　　杨澜：也不困。

　　李永波：对。

　　杨澜：就不想睡觉。

　　李永波：对，就不想睡觉，总是在一种兴奋的状态当中。

　　解说：此后，李永波带领中国羽毛球队实现了苏迪曼杯三连冠。1998年，中国羽毛球女队还捧回了阔别四年的尤伯杯。在2000年悉尼奥运会的赛场上，中国羽毛球队更是冲上巅峰，拿到了当年男单、女单、女双、混双项目共4枚金牌。

　　杨澜：2000年的悉尼奥运会，对于你来说是不是非常难忘？

　　李永波：对，四枚金牌完全出乎了我的想象，我当时觉得说拿两块金牌就不错了，没有想到混双和男单也拿下来了，使自己觉得真是天上掉了个大馅饼砸到我脑袋上来。

　　解说：2000年， 中国羽毛球队被誉为当届奥运会最大的黑马。不仅女双成功会师，包揽了前三名，混双、男单两个项目也出乎人们意料，获得了金牌。然而男单金牌获得者吉新鹏，最初却不在参赛名单中。

　　李永波：当决定了名单，我们教练都考虑完了之后，我是听取了他们的意见，然后做出了决定，上报了代表团，可是在前一天晚上，我的脑袋里就在想。

　　杨澜：哪一点？

　　李永波：好像吉新鹏拿取冠军的希望，比他们更大一点。当时在上半年呢，他战胜了所有奥运会的那几个主要对手。因为他都赢过，而别人从没赢过。但吉新鹏上半年4月份赢完以后，5、6、7三个月打得一塌糊涂，见谁都输，人们就忘记了他上半年的经历，而我在前一天晚上就想到了这段经历。我就打了电话给李富荣局长，他要来宣布，我说不行，他说要改，怎么又改，不是已经定了吗？

　　杨澜：就是。

　　李永波：我说不行，我说经过再三考虑，应该是吉新鹏，不管是赢和输，都应该是给他机会。

　　杨澜：真的是最后一分钟改变的命运。

　　解说：而同样被看作黑马的混双选手张军、高崚，一开局就以二比一战胜了对手，却当场被李永波狠狠训了一顿。

　　李永波：就他俩比赛打了，赢下来，被我好一顿训。

　　杨澜：训他什么呀？

　　李永波：因为他过来了，他挺高兴，赢了嘛，我说你笑什么呀，我说你乐什么乐，你丢不丢人呀。他场上精神面貌不好，场上嘻嘻哈哈把球赢下来。我说你这中国运动员，不光是赢球，还要赢一种人，人的精神。结果从那以后，他就很能拼，连摔带滚带爬的，反正他每个比赛都这样去打，就去搏，反而搏出来了。如果他第一天如果赢了下来，就掩盖了他表现的不好。你也不批评他，不告诉他，也许没有这个冠军，因为他不知道用什么样的状态去面对比赛。

　　杨澜：你让她再打两年，没想到2004年的时候，真的是爆出火花来？

　　李永波：当时就是，她就觉得也打不出来，年龄又那么大，放弃吧，但是我看到了她的那种潜能，所以我就跟她讲，我说你不拿世界冠军太可惜了，我说你到现在，在场上你在跑，不是在打羽毛球。你没有驾驭羽毛球，让球驾驭了你，等你学会驾驭这个球的时候，你一定是冠军了。我说我对你很有信心，后来她就留下来了。然后2004年奥运会拿了冠军。当时如果张宁这块拿不下来，可能一块(金牌)就都拿不到。

　　杨澜：真的？当时你真有这样的，最坏的心理打算了？

　　李永波：你是控制不住的，因为你不能替运动员去打。所以哪怕你，在每一天的每一时，你都做了大量的工作，做得很细，就在那一刻你是无力的。

　　杨澜：我很想知道这种感觉，就是你说的无力的感觉。

李永波：我能给他的就是，通过我的表情，我给他鼓励，然后我要跟他要很好的在一起，相互地去互动，比如说我的精神状态，我不能崩溃，如果我显得沮丧，我崩溃，我没有信心，一点点的表情，传递给我的队员，那都是失败，我一定要强顶着。

　　杨澜：他们会在比赛当中，向你投来求助的眼光吗？

　　李永波：经常会，我问过教练员一堂课，我说运动员当回头看你的时候。

　　杨澜：他到底在看什么？

　　李永波：他要什么？如果那一刻他需要你鼓励他，如果你对你的队员了解，你就鼓励他就好了，他需要你战术指点他，你就有必要非常准确的告诉他，要打往前，要打底线，要打对角，要进攻，还是防守等等。你就要短时间内告诉他，他回头看你的时候，你结果变成指责他，他就变成场上要一打二了。

　　杨澜：对，他还要回头琢磨你？

　　李永波：对。所以这也是我们教练队，我们的业务课，每一个运动员回头看你的眼神是不一样的，他的需求是不一样的。

　　解说：现在，李永波手捧着苏迪曼、汤姆斯、尤伯三大杯，中国也成为世界上唯一同时拥有这三项羽毛球最高荣誉的国家。在李永波培养出的世界冠军名单中，已有58个人列于其上。他的目标是：再用十年，一共培养100个世界冠军。

　　杨澜：我听说你现在队里还特别安排了一项训练，让队友互相来做边裁的时候，故意会给正在比赛的运动员设置一些误判或者是刁难，你是要达到什么目的？

　　李永波：锻炼他们嘛，因为就是更接近实战一点，培养他们的抗干扰能力。裁判他有意判我，你知道是有意的，你怎么扭转自己的心态，怎么使自己平静。

　　杨澜：你的性格是比较直爽的，当你作为一个总教练的时候，经常会给你惹来麻烦，比如说你在场上对裁判的态度？

　　李永波：因为我是在充分的行使我的权利。

　　杨澜：但是你指出的方式肯定不是像我们现在说话这样的一个方式？你会是比较激动和激烈的？

　　李永波：不，通常开始都不会，因为我们做教练员的最清楚裁判是有意还是无意，有意的我必须着急，

　　杨澜：让他有所畏惧？

　　李永波：对，让他知道，如果你一个裁判有意判我的队员，我不表现出来，我的队员会觉得他很无助。我这样做的时候，是告诉我的队员说，你放心，我会盯他，我敢跟他干。

　　杨澜：会给你自己带来什么样的麻烦呢？

　　李永波：最多会说我这个教练员的修养不够呗。

　　杨澜：你在乎吗？

　　李永波：如果是为了我的队员，我不在乎。

　　杨澜：你觉得这十几年你自己的脾气有所改变吗？

　　李永波：改了很多很多

　　杨澜：已经比原来温柔多了？

　　李永波：太多了。改了我觉得，起码改了百分之六七十了。

　　杨澜:真的？

　　李永波：我觉得很正常，对，我都能够接受。我觉得还是一个个人心态的问题。

　　杨澜：那你有没有自我反省的时候？

　　李永波：当然有，当然有，很多。也觉得确实是我自身也存在一些不足的地方，因为我确实个性也比较强，那个时候好像也比较霸气一些，更霸气一些。后来就觉得说算了，还是要改变，自己一定要改变，更艺术一点，更民主一点。

　　杨澜：要改变自己，可能是最难的？

　　李永波：对。

　　杨澜：得忍着？不能说？

　　李永波：不，关键是有的人意识不到自己的时候，他就没法改变，最主要的是我自己已经意识到了，我一定需要改变，我改变了这个队伍才能更好。我的六届奥运的经历，使自己对北京奥运呢，反而自己做好了各方面准备，我有信心这个队伍会成功，因为我相信我们的付出是一定会得到回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