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绵阳强制拆迁6民工被埋 官方确认一孕妇死亡

　　●事发两周后，在拆迁中被埋的6名民工，除一名孕妇被证实死亡、一男子在重症监护室停留9天逃出鬼门关外，仍有4人生死不明、下落不明

　绵阳会客厅

2007年，绵阳城市在跨越发展的壮美歌声中正实现着惊人的撑杆跳：大力引进有实力的开发商，合力打造宜居名城，全面推出“绵阳印象”，建设新的城市区域———绵阳会客厅。

　　绵阳会客厅建设指挥部本着“以民为本、让利于民”的原则，在多次调查摸底、听取意见、反复研究的基础上，拟订了拆迁安置方案，并经市委常委会多次集体研究讨论后，最终出台了绵阳历史上老百姓得实惠最多的《绵阳会客厅范围内征地拆迁补偿安置实施办法》。

　　2007年7月26日，绵阳会客厅拆迁安置工作全面启动。

　　2007年10月30日上午9时09分，随着市委书记谭力的一声令下，会客厅建设率先在涪滨路、绵盐路拉开序幕。

　　———摘自绵阳日报《大手笔拓展城市新空间我市推进绵阳会客厅建设的回顾与思考》

　　发表日期：2008-1-15

　　7个民工压住了6个

　　官方确定的死亡者是一名当时正在参加拆楼的孕妇

　　被埋的6名民工仅证实1死1伤，其余4名至今生死不明

　　在四川省绵阳市中心医院外科大楼的重症监护室(ICU)里，36岁的石先红已经停留了一周多。3月11日上午9时，这位从三台县乡下来的农民在绵阳市郊区一处房屋的拆除劳动中，不幸被垮塌的楼房砸伤。

　　“肋骨断了几根，头部外伤很严重，身上也有多处外伤。”绵阳市中心医院胸外科病区主任何树松说，如果情况不是很坏，15日下午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可是，事发一周后，这位农民仍然昏迷在ICU里，直到3月20日，他才脱离了生命危险，离开了重症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

　　3月11日上午9时，绵阳市涪城区石塘镇红星三社村民邱某正在家中做活路。“我听到有人喊，砸住人了，忙往外跑。”邱某跑出家看到，一辆皮卡车正在将一个伤者装上车，“只有一个人护送，那人喊我上去。”邱急忙跳上这辆绵阳市交警二大队的车，将这个名叫石先红的伤者送到了医院。

　　村民张艳亲眼见到了红星三社村民蔡二娃的楼房倒塌的一幕。“我看到两男一女被从废墟中抬了出来，女的是一个孕妇。”张艳的家就在倒塌房屋的一侧，“很快，警察就来了，我很担心这家房子里的主人和孩子还在里面，他们幸亏躲了出去。”

　　另外一位村民看到，当时是7名三台籍民工正在蔡二娃家楼房的第五层拆房子。“已经拆完了第六层，砖头垒放在五层的楼板上，可能是砖头的重量压垮了楼板，一层层压垮了楼房。”据目击者描述，整座楼房当时并没有全部垮塌，只是垮了一间房大的面积，7名民工恰在那个角落干活。“只有一个人跳了下来，其他6人都被压住了。”

　　张艳所见到的三个被抬出的人，是刚刚从废墟中掏出来的。“另外三个人不知去向。”据记者后来在绵阳市各大医院查询的结果，也无处显示这些人的急救记录。“我们只接受了石先红的急救，其他的人什么情况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胸外科病区主任何树松说。

　　张艳很快被随后赶到的警察清除出场外，垮塌楼房被围起的警戒线、一批批赶到的警察和参与红星村拆迁的干部职工围起来的人墙挡在了视线之外。

　　等到张艳和她的老公等村民被允许回到自己家房子时，已经是当天深夜23时，这时，他们所看到的那处倒塌的六层楼房的废墟已经快被清除完毕。“没有倒塌的那一大半也被拆掉了，到凌晨两点我才睡着觉，所有的废砖块都清理得差不多了，成了一块平地。”

　　可是，整个清理过程中，围观的村民没人见到另外被掩埋在废墟中的三个民工，他们是死是活、去向如何，在记者多日的查询中，无人知晓。

　　据记者从绵阳市市委得到的消息，6人中有1人已死亡。记者核实，官方确定的死亡者是一名当时正在参加拆楼的孕妇，即村民张艳亲眼见到的被抬出的3个民工中的一名。而至记者发稿时止，在房屋倒塌中被砸的6名民工，除该名孕妇被证实死亡、石先红被证实在重症监护室停留9天逃出鬼门关外，仍然有4人生死不明、下落不明。

　　大拆迁打造“会客厅”

　　事故发生时，绵阳市委书记正带领一干党政领导在100米外视察

　　数千农户的房屋被纳入拆迁范围。自2007年7月26日，绵阳进入“拆迁时代”

　　就在6名民工被垮塌的楼房掩埋于瓦砾之间生死难料时，中共绵阳市委书记谭力正带领绵阳市、涪城区一干党政领导在事故发生地不到100米远的地方视察。“还有市里的记者跟随采访，有人喊‘砸死人了！’”多位目睹了当时情景的知情人说。

　　据当地媒体3月12日的报道，当天随同谭力视察的还有市委副书记薛康，市领导左代富、李炜、张贵乾、李亚莲、胡钢等人。这些市级领导组成的是一个名为“建设绵阳会客厅领导小组”的临时机构，在因事故发生中断了对红星村的视察后，他们转身赴游仙区的另一个拆迁现场，召开了“检查乱搭乱建整治工作并召开现场办公会”。

　　“对乱搭乱建的拆迁整治工作既要坚持公正、公平的原则，依法拆除，又要切实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尽量把群众的损失减少到最低程度，为全市整治乱搭乱建工作提供成功范例。”据当地媒体的报道，这个办公会是如此强调的。

　　2006年，绵阳市委、市政府邀请国内外规划名家编制《绵阳城市总体规划(2006-2020)纲要》。在该市新一轮城市规划中，涪江、安昌河、芙蓉溪三江汇合区域被定位为投资、旅游、宜居的城市新区，专家建议将此打造成为“绵阳会客厅”。

　　这个“会客厅”此后被提上绵阳市党政议事重要日程，2007年正式启动。按规划设计，“绵阳会客厅”将建成全国最大面积的“城中湖”，要开发周围21平方公里的面积建设，跨该市涪城、游仙二区，总投资将达千亿以上。为此，绵阳市请来了周干峙、邹德慈、英国科学院院士彼得·霍等知名专家进行设计，试图打造集会展、旅游、商贸、居住于一体的景观新城。

　　“绵阳会客厅”建设启动后，涪城区石塘镇、塘讯镇，游仙区小枧沟镇等多个村庄数千农户的房屋被纳入拆迁范围。为此，绵阳市专门召开会议，要求各级部门进行“依法拆迁、阳光拆迁、滚动拆迁、和谐拆迁”。

　　绵阳的主城区为涪城、游仙二区，自2007年7月26日，绵阳进入“拆迁时代”。

　　“砍头”式拆迁

　　“我们全家人都还在屋子里吃住，他们就在上面拆房子”

　　“三层以上的属于违法建筑，要先被拆除，一分钱的赔偿没有”

　　“每天都是如此”，红星一社村民董爱真说，她打开电视，涪城区电视台的主持人就开始播放“绵阳会客厅拆迁通知”、“绵阳会客厅违法建筑强行拆迁通知”等。主持人字正腔圆、铿锵有力，“已经播了一个多月了”。

　　蔡二娃的6层楼房在那天砸死人后，被连根拔除。“按照市规划局的通知，三层以上的属于违法建筑，要先被拆除，一分钱的赔偿都没有。”村民张艳说，全村几乎每户人家都有违法建筑，“有的是二层以上，要看上面几层的建筑时间而定。”

　　这种被村民称为“砍头”行动的拆迁方式在石塘镇、塘讯镇、小枧镇等多个村庄蔓延。“我们全家人都还在屋子里吃住，他们就在上面拆房子。”老邱说，民工是承包工程的工头从外地找来的，拆掉的砖块堆放在楼顶，“我们就怕下雨，雨水会增加砖块的重量，如果也会像蔡二娃家的房子压塌，我们逃都逃不掉。”

　　3月15日，董爱真家的院门上了锁，她和丈夫躲在二楼的一间房屋里。“我怕拆迁工作组的人找上门，他们已经来过很多次了。”大锁未能阻挡住工作组继续找上门来，董不得不一遍遍跑下楼打开院门。“区里、镇里的人都来过了，谈了一个下午，我求他们哪怕多少给一点点赔偿，可是，他们却死说一分钱的赔偿没有。”

　　董爱真求情的是她儿子的一处5层楼房，建成于2007年2月，投入了13万多元钱。“大部分是借的。”董说，新房子是在拆除两层老房子的地基上建的，“按这一次拆迁小组的规定，即使赔，也只会赔早已拆掉的老房子。”

　　2月23日以来，红星村几乎每户人家都接到了“违法建设责令拆除告知书”，该“告知书”说，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城乡规划法》，这些村民的房屋属于违法建筑，责令在接到告知书之日起，5日内自行拆除，逾期不拆除的，将依法予以强制拆除。

　　如果家中无人的，工作组将“告知书”贴到了墙上，照相后算是通知到人了。红星村正在成为一个“空村”。“很多人在接到‘告知书’后，就搬离了村子，不愿意看到自家辛苦建起的房子被拆掉，眼不见心不痛。”

　　红星三社的宋大娃家的房子是第一个被拆除的“违法建筑”。他依靠养猪辛苦挣来的钱加盖的几层楼房被作为“典型违法建筑”拆掉。在涪城电视台的节目里，宋大娃成为了一个播出频率最高的人名，“反反复复播放他的房屋被拆的镜头，这是在震慑我们这些人。”村民们说，宋成了“绵阳会客厅”拆迁范围内村镇的知名人物，另一个同样知名的是经常来此视察的市委书记谭力。

　　蔡小娃是这种紧张气氛中的一个体验者。“在春节前的一次拆迁中，我只是走过去看了下被拆的房子，就上来几个人把我抓走关了起来，村里去了好多人才把我保出来。”之后，他再也不敢看拆房子，不许乱说，不许围观成了被拆除房屋的村民们要遵守的一条戒律。

　　“违建重灾区”无赔偿

　　洪水后搬迁，买20亩地要480万元；而之前卖109亩地只得到390万元

　　2004年上访无果后，红星一社村民开始在村中空地上自发建起房屋

　　截至3月10日，“绵阳会客厅”范围内拆除了688户、71560平方米的“违法建筑”。

　　“原定于3月15日前全部拆除完毕，但现在看来，要推后几天。”工作组的一位人士说，从2月23日以来，给村民预备了多日的举报时间，“凡是在3月13日晚上8点之前举报谁家的房屋为违法建筑的，都有效，逾期不候。”

　　3月14日，红星三社已经有116户人家“违法建筑”房屋被拆除。拆迁攻势正在从三社往一社方向挺进，董爱真越发担心儿子的房屋不保，她不得不考虑是否自己动手拆除：“这样还可以把砖留下来，如果是承包工程的人拆，恐怕什么都落不到。”她想这样做，还可以得到每平方米5元钱的劳动补助。“想起来好心酸。”

　　张福海承认，村里曾经有过一次乱建房屋的风潮。“有些村社的领导带头乱建房子，村干部说，‘国家炒大地皮，我们炒小地皮’，拆掉了有赔偿成了一股风气。”有的人在拿到赔偿后接着建房子，以此获取更多赔偿。“可是，在我们社，大部分人家不是故意乱建的，其实，其他村社也是这样，故意乱建得赔偿的并不是多数。”

　　在红星一社，能够拿出规划局的批准建设许可证和房屋产权证的只有十几户，近百户的新老房屋都不能拿出证件。“这是历史遗留问题，村民在所分的宅基地上建房子，很少去领取产权证。”红星村一位村领导说，市里就此出台一个规定，凡是在2007年之后新建的房屋，包括在老房屋上面加盖的，全部列为“违法建筑”。

　　这个规定让红星村许多人难以接受。“我们社是在遭遇过一次洪水后搬迁了的，曾要求镇里给重新批一块宅基地给我们。”张福海说，2004年，规划局批准将红星二社和四社的20亩地出售给一社做新村建设用地，价格是480万元。“我们以前卖过109亩地，得到390万元，村里截留14万，剩下376万。”

　　卖掉109亩的钱无法支付20亩地的钱，这让村民们很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地段却卖出差异大的价格？购买了109亩地的金海公司转手以100多万元一亩转售，高出付给村民3万多的价格30余倍。

　　金海公司购买109亩土地的手续是绵阳机场建设用地的批复文件，而这块土地却与机场相隔数公里，风牛马不相及。

　　在2004年上访过一次无果后，红星一社村民开始在村中的空地上自发建起房屋，在2007年达到高潮，于是，这个社成了“违法建筑”的重灾区。

　　109亩地出售后所剩的376万元所得，后来被平分给每个村民，每人得到7000多元。“如果把我们的房屋再拆掉，拿不到赔偿，我们什么都没有了。”

　　几天之后，红星村在失去土地，又失去房屋之后，数百村民在一次次征地拆迁后，终于被“洗白”(输光，一无所有)了。

　　“历史最优惠”政策

　　一半左右的房屋被视为“违法建筑”零赔偿清除

　　“‘合法建筑’如果拆后购买统建房，将按照470元每平方米得到赔偿”

　　3月12日，蔡二娃拿到了石塘镇的1万元钱。“是对他家三层以上房屋的补偿，如果不出砸住人的大事故，他一分钱也拿不到。”蔡的一位亲属说，一个收废品的租住在一楼房子里，因为出事后房屋被连根拔除，这个收废品的人也得到了1.5万元补偿款。

　　大多数人家没有蔡家的“幸运”。村旁的公路上扯起了“旧材料回收”的条幅，一些外地人络绎不绝地来捡便宜。“花十几万元建起的楼房，拆后剩下的砖块只能卖几千块钱。”村民老邱说。

　　“幸运”的蔡二娃拿着镇里给的钱后不知去向，一个完整的村庄正在因村民们的陆续搬离而支离破碎。“每人每月将得到50元钱租房子，是由绵阳国投公司支付的。”张福海说。按照2007年7月23日绵阳市政府的一份文件，村民可以得到这份钱的保障，如果在12个月内没有得到安置，补助可能加倍。

　　“我们的楼房被‘砍头’后，就要被‘砍身子’了。”董爱真说，绵阳会客厅将占据包括红星村等村庄在内的大片土地，所有的建筑物都将被拆除，“能够保留下来的‘合法建筑’如果拆后购买统建房，将按照470元每平方米得到赔偿，如果再到远处自建房，得到的赔偿为270元每平方米。”村民们对这一赔偿标准异议颇大，在房屋被“砍头”之后，所剩面积不多，得到的钱难以换来可以为全家人提供栖身之所的居处。

　　在3月11日视察红星村后，绵阳市委书记谭力说：“拆迁过程中，要坚持文明施工，保护老百姓财产，可用建材要尽量回收利用，把老百姓的损失减少到最低程度。要坚持人文关怀，十分关心拆迁户生产生活问题，帮助解决拆迁户具体困难。要特别注意安全问题，做好预案，防范大雨等突发情况。”

　　同是在这次视察后的会议上，绵阳市有关领导指出：“绵阳会客厅”的拆迁安置，已经是绵阳历史上最优惠的政策，坚持让老百姓得到了最大利益。

　　最优惠政策实施的结果是，大部分村民在失去房屋后，不得不四处租房而居，一半左右的房屋被视为“违法建筑”零赔偿清除。

　　(应被访人员要求，文中部分人士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