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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书]汪曾祺——《受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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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在楼道
受戒 2`P=ekF]  
8d1r#sI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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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 M> Y@8=  
  明海出家已经四年了。 N.F //n  
]o2jS D  
  他是十三岁来的。 RcpKv;=i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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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地方的地名有点怪,叫庵赵庄。赵,是因为庄上大都姓赵。叫做庄,可是人家住得很分散,这里两三家,那里两三家。一出门,远远可以看到,走起来得走一会,因为没有大路,都是弯弯曲曲的田埂。庵,是因为有一个庵。庵叫苦提庵,可是大家叫讹了,叫成荸荠庵。连庵里的和尚也这样叫。“宝刹何处?”——“荸荠庵。”庵本来是住尼姑的。“和尚庙”、“尼姑庵”嘛。可是荸荠庵住的是和尚。也许因为荸荠庵不大,大者为庙,小者为庵。 Wi<g  
Yc p<N>)  
  明海在家叫小明子。他是从小就确定要出家的。他的家乡不叫“出家”,叫“当和尚”。他的家乡出和尚。就像有的地方出劁猪的,有的地方出织席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弹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画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乡出和尚。人家弟兄多,就派一个出去当和尚。当和尚也要通过关系,也有帮。这地方的和尚有的走得很远。有到杭州灵隐寺的、上海静安寺的、镇江金山寺的、扬州天宁寺的。一般的就在本县的寺庙。明海家田少,老大、老二、老三,就足够种的了。他是老四。他七岁那年,他当和尚的舅舅回家,他爹、他娘就和舅舅商议,决定叫他当和尚。他当时在旁边,觉得这实在是在情在理,没有理由反对。当和尚有很多好处。一是可以吃现成饭。哪个庙里都是管饭的。二是可以攒钱。只要学会了放瑜伽焰口,拜梁皇忏,可以按例分到辛苦钱。积攒起来,将来还俗娶亲也可以;不想还俗,买几亩田也可以。当和尚也不容易,一要面如朗月,二要声如钟磬,三要聪明记性好。他舅舅给他相了相面,叫他前走几步,后走几步,又叫他喊了一声赶牛打场的号子:“格当嘚——”,说是“明子准能当个好和尚,我包了!”要当和尚,得下点本,——念几年书。哪有不认字的和尚呢!于是明子就开蒙入学,读了《三字经》、《百家姓》、《四言杂字》、《幼学琼林》、《上论、下论》、《上孟、下孟》,每天还写一张仿。村里都夸他字写得好,很黑。 kG>m(n  
wrm ReT?  
  舅舅按照约定的日期又回了家,带了一件他自己穿的和尚领的短衫,叫明子娘改小一点,给明子穿上。明子穿了这件和尚短衫,下身还是在家穿的紫花裤子,赤脚穿了一双新布鞋,跟他爹、他娘磕了一个头,就随舅舅走了。 /ei(Q'pc[  
B0$ge"FK9  
  他上学时起了个学名,叫明海。舅舅说,不用改了。于是“明海”就从学名变成了法名。 UiQF4Uc"  
\$W\[s4I  
  过了一个湖。好大一个湖!穿过一个县城。县城真热闹:官盐店,税务局,肉铺里挂着成边的猪,一个驴子在磨芝麻,满街都是小磨香油的香味,布店,卖茉莉粉、梳头油的什么斋,卖绒花的,卖丝线的,打把式卖膏药的,吹糖人的,耍蛇的,……他什么都想看看。舅舅一劲地推他:“快走!快走!” qW 2'?B3<  
Mem1X rBH  
  到了一个河边,有一只船在等着他们。船上有一个五十来岁的瘦长瘦长的大伯,船头蹲着一个跟明子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在剥一个莲蓬吃。明子和舅舅坐到舱里,船就开了。明子听见有人跟他说话,是那个女孩子。 e]zd6{g[m  
~ya@ YP]';  
  “是你要到荸荠庵当和尚吗?” B2T=O%  
[DD#YL\P  
  明子点点头。 lcfX(~/m^  
#,CK;h9jy!  
  “当和尚要烧戒疤呕!你不怕?” "|nh=!L  
E'+?7ZGWj  
  明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含含糊糊地摇了摇头。 Zonr/sA~  
IutU ~%wv  
  “你叫什么?” @XQItc<  
8>AST,  
  “明海。” V(wANvH  
'dJ(x  
  “在家的时候?” hQ\W~3S55  
1w}D fI  
  “叫明子。” U#g ,XJ  
JIU8~D  
  “明子!我叫小英子!我们是邻居。我家挨着荸荠庵。——给你!” ZVni'y m  
&`I7aP|  
  小英子把吃剩的半个莲蓬扔给明海,小明子就剥开莲蓬壳,一颗一颗吃起来。 4Qj@:b  
):Pz sz7  
  大伯一桨一桨地划着,只听见船桨拨水的声音: RN"Ur'+  
(-%1z_@Y  
  “哗——许!哗——许!” 2P,{`O1]  
p(fL' J  
  ……  Uu0  
L]wk Ba  
  荸荠庵的地势很好,在一片高地上。这一带就数这片地势高,当初建庵的人很会选地方。门前是一条河。门外是一片很大的打谷场。三面都是高大的柳树。山门里是一个穿堂。迎门供着弥勒佛。不知是哪一位名士撰写了一副对联: &F~97F)A)  
K;lxPM]  
  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 )R6-]TkA_  
  开颜一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0&<Jx  
xz3|m _)  
  弥勒佛背后,是韦驮。过穿堂,是一个不小的天井,种着两棵白果树。天井两边各有三间厢房。走过天井,便是大殿,供着三世佛。佛像连龛才四尺来高。大殿东边是方丈,西边是库房。大殿东侧,有一个小小的六角门,白门绿字,刻着一副对联: H:]'r5sw  
iyTKy+3A  
  一花一世界 'cPE7uNT  
  三藐三菩提 Ctx{rf_~  
Jxsch\  
  进门有一个狭长的天井,几块假山石,几盆花,有三间小房。 89P'WFOFK  
kzmw1*J  
  小和尚的日子清闲得很。一早起来,开山门,扫地。庵里的地铺的都是箩底方砖,好扫得很,给弥勒佛、韦驮烧一炷香,正殿的三世佛面前也烧一炷香、磕三个头、念三声“南无阿弥陀佛”,敲三声磬。这庵里的和尚不兴做什么早课、晚课,明子这三声磬就全都代替了。然后,挑水,喂猪。然后,等当家和尚,即明子的舅舅起来,教他念经。 tJII-\3"  
J0FJ@@  
  教念经也跟教书一样,师父面前一本经,徒弟面前一本经,师父唱一句,徒弟跟着唱一句。是唱哎。舅舅一边唱,一边还用手在桌上拍板。一板一眼,拍得很响,就跟教唱戏一样。是跟教唱戏一样,完全一样哎。连用的名词都一样。舅舅说,念经:一要板眼准,二要合工尺。说:当一个好和尚,得有条好嗓子。说:民国二十年闹大水,运河倒了堤,最后在清水潭合龙,因为大水淹死的人很多,放了一台大焰口,十三大师——十三个正座和尚,各大庙的方丈都来了,下面的和尚上百。谁当这个首座?推来推去,还是石桥——善因寺的方丈!他往上一坐,就跟地藏王菩萨一样,这就不用说了;那一声“开香赞”,围看的上千人立时鸦雀无声。说:嗓子要练,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要练丹田气!说:要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说:和尚里也有状元、榜眼、探花!要用心,不要贪玩!舅舅这一番大法要说得明海和尚实在是五体投地,于是就一板一眼地跟着舅舅唱起来: L XHDX  
h@jk3J9^  
  “炉香乍爇——” 7bYN  
l?O%yf`s  
  “炉香乍爇——” )7  M  
q{uv?{I  
  “法界蒙薰——” ;( [^+_/  
9w.ZXd  
  “法界蒙薰——” /|p6NK;8L  
-Ra-Ux  
  “诸佛现金身……” >~*}9y0$  
v~:'t\n  
  “诸佛现金身……” E_-g<Cw  
z<OfSS_]R  
  …… GQ6~Si2  
FZ5 Ad&".@  
  等明海学完了早经,——他晚上临睡前还要学一段,叫做晚经,——荸荠庵的师父们就都陆续起床了。 ~n;U5hcB  
En{< OMg  
  这庵里人口简单,一共六个人。连明海在内,五个和尚。 5 51p* B2  
Y*0j/91  
  有一个老和尚,六十几了,是舅舅的师叔,法名普照,但是知道的人很少,因为很少人叫他法名,都称之为老和尚或老师父,明海叫他师爷爷。这是个很枯寂的人,一天关在房里,就是那“一花一世界”里。也看不见他念佛,只是那么一声不响地坐着。他是吃斋的,过年时除外。 6kHuKxY,  
-\~HAnh  
  下面就是师兄弟三个,仁字排行:仁山、仁海、仁渡。庵里庵外,有的称他们为大师父、二师父;有的称之为山师父、海师父。只有仁渡,没有叫他“渡师父”的,因为听起来不像话,大都直呼之为仁渡。他也只配如此,因为他还年轻,才二十多岁。 ~; vt{pk  
IVso/!   
  仁山,即明子的舅舅,是当家的。不叫“方丈”,也不叫“住持”,却叫“当家的”,是很有道理的,因为他确确实实干的是当家的职务。他屋里摆的是一张帐桌,桌子上放的是帐簿和算盘。帐簿共有三本。一本是经帐,一本是租帐,一本是债帐。和尚要做法事,做法事要收钱,——要不,当和尚干什么?常做的法事是放焰口。正规的焰口是十个人。一个正座,一个敲鼓的,两边一边四个。人少了,八个,一边三个,也凑合了。荸荠庵只有四个和尚,要放整焰口就得和别的庙里合伙。这样的时候也有过,通常只是放半台焰口。一个正座,一个敲鼓,另外一边一个。一来找别的庙里合伙费事;二来这一带放得起整焰口的人家也不多。有的时候,谁家死了人,就只请两个,甚至一个和尚咕噜咕噜念一通经,敲打几声法器就算完事。很多人家的经钱不是当时就给,往往要等秋后才还。这就得记帐。另外,和尚放焰口的辛苦钱不是一样的。就像唱戏一样,有份子。正座第一份。因为他要领唱,而且还要独唱。当中有一大段“叹骷髅”,别的和尚都放下法器休息,只有首座一个人有板有眼地曼声吟唱。第二份是敲鼓的。你以为这容易呀?哼,单是一开头的“发擂”,手上没功夫就敲不出迟疾顿挫!其余的,就一样了。这也得记上:某月某日、谁家焰口半台,谁正座,谁敲鼓……省得到年底结帐时赌咒骂娘。……这庵里有几十亩庙产,租给人种,到时候要收租。庵里还放债。租、债一向倒很少亏欠,因为租佃借钱的人怕菩萨不高兴。这三本帐就够仁山忙的了。另外香烛、灯火、油盐“福食”,这也得随时记记帐呀。除了帐簿之外,山师父的方丈的墙上还挂着一块水牌,上漆四个红字:“勤笔免思”。 md;jj^8zj  
?X@uR5?{  
  仁山所说当一个好和尚的三个条件,他自己其实一条也不具备。他的相貌只要用两个字就说清楚了:黄,胖。声音也不像钟磬,倒像母猪。聪明么?难说,打牌老输。他在庵里从不穿袈裟,连海青直裰也免了。经常是披着件短僧衣,袒露着一个黄色的肚子。下面是光脚趿拉着一对僧鞋,——新鞋他也是趿拉着。他一天就是这样不衫不履地这里走走,那里走走,发出母猪一样的声音:“呣——呣——”。 @dc4v_9  
{r?+PQQ#  
  二师父仁海。他是有老婆的。他老婆每年夏秋之间来住几个月,因为庵里凉快。庵里有六个人,其中之一,就是这位和尚的家眷。仁山、仁渡叫她嫂子,明海叫她师娘。这两口子都很爱干净,整天的洗涮。傍晚的时候,坐在天井里乘凉。白天,闷在屋里不出来。 n'8 3P%x  
`{H!V~42  
  三师父是个很聪明精干的人。有时一笔帐大师兄扒了半天算盘也算不清,他眼珠子转两转,早算得一清二楚。他打牌赢的时候多,二三十张牌落地,上下家手里有些什么牌,他就差不多都知道了。他打牌时,总有人爱在他后面看歪头胡。谁家约他打牌,就说“想送两个钱给你。”他不但经忏俱通(小庙的和尚能够拜忏的不多),而且身怀绝技,会“飞铙”。七月间有些地方做盂兰会,在旷地上放大焰口,几十个和尚,穿绣花袈裟,飞铙。飞铙就是把十多斤重的大铙钹飞起来。到了一定的时候,全部法器皆停,只几十副大铙紧张急促地敲起来。忽然起手,大铙向半空中飞去,一面飞,一面旋转。然后,又落下来,接住。接住不是平平常常地接住,有各种架势,“犀牛望月”、“苏秦背剑”……这哪是念经,这是耍杂技。也许是地藏王菩萨爱看这个,但真正因此快乐起来的是人,尤其是妇女和孩子。这是年轻漂亮的和尚出风头的机会。一场大焰口过后,也像一个好戏班子过后一样,会有一个两个大姑娘、小媳妇失踪,——跟和尚跑了。他还会放“花焰口”。有的人家,亲戚中多风流子弟,在不是很哀伤的佛事——如做冥寿时,就会提出放花焰口。所谓“花焰口”就是在正焰口之后,叫和尚唱小调,拉丝弦,吹管笛,敲鼓板,而且可以点唱。仁渡一个人可以唱一夜不重头。仁渡前几年一直在外面,近二年才常住在庵里。据说他有相好的,而且不止一个。他平常可是很规矩,看到姑娘媳妇总是老老实实的,连一句玩笑话都不说,一句小调山歌都不唱。有一回,在打谷场上乘凉的时候,一伙人把他围起来,非叫他唱两个不可。他却情不过,说:“好,唱一个。不唱家乡的。家乡的你们都熟,唱个安徽的。” <lP5}F87  
i|!W;2KL5  
  姐和小郎打大麦, qlC4&82=Q  
  一转子讲得听不得。 .o)  
  听不得就听不得, q"VC#9 7`  
  打完了大麦打小麦。 jqQGn"!  
oT i$@q  
  唱完了,大家还嫌不够,他就又唱了一个: FJ2~SKWT  
z=C<@ki`  
  姐儿生得漂漂的,两个奶子翘翘的。 %mRnJgV5k  
  有心上去摸一把, YP73  
  心里有点跳跳的。 Ww =ksggpB  
#B5-3CwB  
  …… ONMR2J(  
"10.,QK  
  这个庵里无所谓清规,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 (l}nwyh5  
#&sn l  
  仁山吃水烟,连出门做法事也带着他的水烟袋。 =8A L>:_  
<])kO`+G  
  他们经常打牌。这是个打牌的好地方。把大殿上吃饭的方桌往门口一搭,斜放着,就是牌桌。桌子一放好,仁山就从他的方丈里把筹码拿出来,哗啦一声倒在桌上。斗纸牌的时候多,搓麻将的时候少。牌客除了师兄弟三人,常来的是一个收鸭毛的,一个打兔子兼偷鸡的,都是正经人。收鸭毛的担一副竹筐,串乡串镇,拉长了沙哑的声音喊叫: z_%}F':  
%afz{a5  
  “鸭毛卖钱——!” )j}v3@EM5  
-IS$1  
  偷鸡的有一件家什——铜蜻蜓。看准了一只老母鸡,把铜蜻蜓一丢,鸡婆子上去就是一口。这一啄,铜蜻蜓的硬簧绷开,鸡嘴撑住了,叫不出来了。正在这鸡十分纳闷的时候,上去一把薅住。 ZM_-g4[H  
FDTC?Ii O  
  明子曾经跟这位正经人要过铜蜻蜓看看。他拿到小英子家门前试了一试,果然!小英的娘知道了,骂明子: MCTTm^8O  
?OC&=}  
  “要死了!儿子!你怎么到我家来玩铜蜻蜓了!” 7~H"m/;U&  
a0PClbf2.  
  小英子跑过来: 8g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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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我!给我!” zcOG[-  
ntn ~=oL  
  她也试了试,真灵,一个黑母鸡一下子就把嘴撑住,傻了眼了! nG7E j#1  
<x1,4a~  
  下雨阴天,这二位就光临荸荠庵,消磨一天。 Q+p9^_r  
tS[%C)  
  有时没有外客,就把老师叔也拉出来,打牌的结局,大都是当家和尚气得鼓鼓的:“×妈妈的!又输了!下回不来了!” :?:R5_Nd=  
-SF50.[  
  他们吃肉不瞒人。年下也杀猪。杀猪就在大殿上。一切都和在家人一样,开水、木桶、尖刀。捆猪的时候,猪也是没命地叫。跟在家人不同的,是多一道仪式,要给即将升天的猪念一道“往生咒”,并且总是老师叔念,神情很庄重: Qn \=P*j  
V3$zlzSm,  
  “……一切胎生、卵生、息生,来从虚空来,还归虚空去往生再世,皆当欢喜。南无阿弥陀佛!” wUH:l  
@6V kNe9  
  三师父仁渡一刀子下去,鲜红的猪血就带着很多沫子喷出来。 X4/3vY  
Kza5_ 7p`L  
  …… _ uZVlu@  
+<'>~lDg  
  明子老往小英子家里跑。 h y"=)n(  
`gdk,L]  
  小英子的家像一个小岛,三面都是河,西面有一条小路通到荸荠庵。独门独户,岛上只有这一家。岛上有六棵大桑树,夏天都结大桑椹,三棵结白的,三棵结紫的;一个菜园子,瓜豆蔬菜,四时不缺。院墙下半截是砖砌的,上半截是泥夯的。大门是桐油油过的,贴着一副万年红的春联: v,c;dlg_  
}i52MI1-XP  
  向阳门第春常在 *R8P brN  
  积善人家庆有余 +oiuulA  
R]N"P:wf@  
  门里是一个很宽的院子。院子里一边是牛屋、碓棚;一边是猪圈、鸡窠,还有个关鸭子的栅栏。露天地放着一具石磨。正北面是住房,也是砖基土筑,上面盖的一半是瓦,一半是草。房子翻修了才三年,木料还露着白茬。正中是堂屋,家神菩萨的画像上贴的金还没有发黑。两边是卧房。隔扇窗上各嵌了一块一尺见方的玻璃,明亮亮的,——这在乡下是不多见的。房檐下一边种着一棵石榴树,一边种着一棵栀子花,都齐房檐高了。夏天开了花,一红一白,好看得很。栀子花香得冲鼻子。顺风的时候,在荸荠庵都闻得见。 Lv@'v4.({  
{; 3a^K  
  这家人口不多,他家当然是姓赵。一共四口人:赵大伯、赵大妈,两个女儿,大英子、小英子。老两口没得儿子。因为这些年人不得病,牛不生灾,也没有大旱大水闹蝗虫,日子过得很兴旺。他们家自己有田,本来够吃的了,又租种了庵上的十亩田。自己的田里,一亩种了荸荠,——这一半是小英子的主意,她爱吃荸荠,一亩种了茨菇。家里喂了一大群鸡鸭,单是鸡蛋鸭毛就够一年的油盐了。赵大伯是个能干人。他是一个“全把式”,不但田里场上样样精通,还会罩鱼、洗磨、凿砻、修水车、修船、砌墙、烧砖、箍桶、劈篾、绞麻绳。他不咳嗽,不腰疼,结结实实,像一棵榆树。人很和气,一天不声不响。赵大伯是一棵摇钱树,赵大娘就是个聚宝盆。大娘精神得出奇。五十岁了,两个眼睛还是清亮亮的。不论什么时候,头都是梳得滑溜溜的,身上衣服都是格挣挣的。像老头子一样,她一天不闲着。煮猪食,喂猪,腌咸菜,——她腌的咸萝卜干非常好吃,舂粉子,磨小豆腐,编蓑衣,织芦篚。她还会剪花样子。这里嫁闺女,陪嫁妆,磁坛子、锡罐子,都要用梅红纸剪出吉祥花样,贴在上面,讨个吉利,也才好看:“丹凤朝阳”呀、“白头到老”呀、“子孙万代”呀、“福寿绵长”呀。二三十里的人家都来请她:“大娘,好日子是十六,你哪天去呀?”——“十五,我一大清早就来!” B:fulgh2ni  
CJt(c,!z  
  “一定呀!”——“一定!一定!” 6JD~G\$  
7@Xi*Azd  
  两个女儿,长得跟她娘像一个模子里托出来的。眼睛长得尤其像,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浑身上下,头是头,脚是脚。头发滑溜溜的,衣服格挣挣的。——这里的风俗,十五六岁的姑娘就都梳上头了。这两上丫头,这一头的好头发!通红的发根,雪白的簪子!娘女三个去赶集,一集的人都朝她们望。 gFnJDR  
"LM[WcDX  
  姐妹俩长得很像,性格不同。大姑娘很文静,话很少,像父亲。小英子比她娘还会说,一天咭咭呱呱地不停。大姐说: ,yTT,)@<  
v(l:N@L  
  “你一天到晚咭咭呱呱——” j9|1G-CM  
J )UCy;Y  
  “像个喜鹊!” Bs\& '=l  
vY]7oX+  
  “你自己说的!——吵得人心乱!” b"eG8  
!wIrI/P7#  
  “心乱?” .F@ 2C  
B1va]=([)W  
  “心乱!” 07>Iq8<mu  
H'jo 3d~+  
  “你心乱怪我呀!” h! w d/jR  
WB\chb%ej#  
  二姑娘话里有话。大英子已经有了人家。小人她偷偷地看过,人很敦厚,也不难看,家道也殷实,她满意。已经下过小定,日子还没有定下来。她这二年,很少出房门,整天赶她的嫁妆。大裁大剪,她都会。挑花绣花,不如娘。她可又嫌娘出的样子太老了。她到城里看过新娘子,说人家现在绣的都是活花活草。这可把娘难住了。最后是喜鹊忽然一拍屁股:“我给你保举一个人!” ^"+Vx9H"{  
~\u?Nf~L  
  这人是谁?是明子。明子念“上孟下孟”的时候,不知怎么得了半套《芥子园》,他喜欢得很。到了荸荠庵,他还常翻出来看,有时还把旧帐簿子翻过来,照着描。小英子说: CUx [LZR7m  
-|GX]jx(Y  
  “他会画!画得跟活的一样!”  m5lTf  
sK7b4gmK  
  小英子把明海请到家里来,给他磨墨铺纸,小和尚画了几张,大英子喜欢得了不得: ,R=)^Gh{  
>Dq&[9,8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这就可以乱孱!”——所谓“乱孱”是绣花的一种针法:绣了第一层,第二层的针脚插进第一层的针缝,这样颜色就可由深到淡,不露痕迹,不像娘那一代绣的花是平针,深浅之间,界限分明,一道一道的。小英子就像个书童,又像个参谋: JxQGL{) >  
gZ6tb p,X  
  “画一朵石榴花!” p*~b5'+ C+  
N2&h yM  
  “画一朵栀子花!” K5 Z'kkOk  
oEsqLh9a|  
  她把花掐来,明海就照着画。 GE}>{x=^x  
Z;cA_}5  
  到后来,凤仙花、石竹子、水蓼、淡竹叶,天竺果子、腊梅花,他都能画。 #4F0o@Z  
]EEac  
  大娘看着也喜欢,搂住明海的和尚头: &J,&>CFc  
 #{zF~/Qq  
  “你真聪明!你给我当一个干儿子吧!” T26'b .  
GhW{6.^  
  小英子捺住他的肩膀,说: K&up1nZ@(  
-Hg,:re2  
  “快叫!快叫!” gCM(h[7A  
*P+8^t#Vp  
  小明子跪在地下磕了一个头,从此就叫小英子的娘做干娘。 te&p1F  
?e[]UO  
  大英子绣的三双鞋,三十里方圆都传遍了。很多姑娘都走路坐船来看。看完了,就说:“啧啧啧,真好看!这哪是绣的,这是一朵鲜花!”她们就拿了纸来央大娘求了小和尚来画。有求画帐檐的,有求画门帘飘带的,有求画鞋头花的。每回明子来画花,小英子就给他做点好吃的,煮两个鸡蛋,蒸一碗芋头,煎几个藕团子。 J:0`*7  
J+YoAf`hi  
  因为照顾姐姐赶嫁妆,田里的零碎生活小英子就全包了。她的帮手,是明子。 D3x W?$Z  
GoPK. E$  
  这地方的忙活是栽秧、车高田水,薅头遍草、再就是割稻子、打场子。这几荐重活,自己一家是忙不过来的。这地方兴换工。排好了日期,几家顾一家,轮流转。不收工钱,但是吃好的。一天吃六顿,两头见肉,顿顿有酒。干活时,敲着锣鼓,唱着歌,热闹得很。其余的时候,各顾各,不显得紧张。 2 5I a  
G,XUMZ  
  薅三遍草的时候,秧已经很高了,低下头看不见人。一听见非常脆亮的嗓子在一片浓绿里唱: %[fZ@!B  
Fr1OzS^&(  
  栀子哎开花哎六瓣头哎…… gk4DoOj#P  
  姐家哎门前哎一道桥哎…… .}3K9.hkr  
:CG;:( |  
  明海就知道小英子在哪里,三步两步就赶到,赶到就低头薅起草来,傍晚牵牛“打汪”,是明子的事。——水牛怕蚊子。这里的习惯,牛卸了轭,饮了水,就牵到一口和好泥水的“汪”里,由它自己打滚扑腾,弄得全身都是泥浆,这样蚊子就咬不通了。低田上水,只要一挂十四轧的水车,两个人车半天就够了。明子和小英子就伏在车杠上,不紧不慢地踩着车轴上的拐子,轻轻地唱着明海向三师父学来的各处山歌。打场的时候,明子能替赵大伯一会,让他回家吃饭。——赵家自己没有场,每年都在荸荠庵外面的场上打谷子。他一扬鞭子,喊起了打场号子: 43N=O FU  
kV$VKag*A  
  “格当嘚——” DhT8Kh{  
#<yKG\X?  
  这打场号子有音无字,可是九转十三弯,比什么山歌号子都好听。赵大娘在家,听见明子的号子,就侧起耳朵: jNW/Biy4u  
TlJ'pG 4^  
  “这孩子这条嗓子!” +kT o$_Wkz  
Y |aaZ|+  
  连大英子也停下针线: |],ocAN{  
H~?p,h  
  “真好听!” eI+p  
#w;%{C[D  
  小英子非常骄傲地说: fU'[lZ  
B)s%B'  
  “一十三省数第一!” Env_??x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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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他们一起看场。——荸荠庵收来的租稻也晒在场上。他们并肩坐在一个石磙子上,听青蛙打鼓,听寒蛇唱歌,——这个地方以为蝼蛄叫是蚯蚓叫,而且叫蚯蚓叫“寒蛇”,听纺纱婆子不停地纺纱,“唦——”,看萤火虫飞来飞去,看天上的流星。 @<B$LJ|jd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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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呀!我忘了在裤带上打一个结!”小英子说。 jWh}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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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的人相信,在流星掉下来的时候在裤带上打一个结,心里想什么好事,就能如愿。 I1!m;5-c9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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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8).'S%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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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扌歪”荸荠,这是小英最爱干的生活。秋天过去了,地净场光,荸荠的叶子枯了,——荸荠的笔直的小葱一样的圆叶子里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哔哔地响,小英子最爱捋着玩,——荸荠藏在烂泥里。赤了脚,在凉浸浸滑滑溜的泥里踩着,——哎,一个硬疙瘩!伸手下去,一个红紫红紫的荸荠。她自己爱干这生活,还拉了明子一起去。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 ;%4N@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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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 F,JqHa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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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FyA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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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子常搭赵家的船进城,给庵里买香烛,买油盐。闲时是赵大伯划船;忙时是小英子去,划船的是明子。 e%KCc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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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庵赵庄到县城,当中要经过一片很大的芦花荡子。芦苇长得密密的,当中一条水路,四边不见人。划到这里,明子总是无端端地觉得心里很紧张,他就使劲地划桨。 YT)@&Ha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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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英子喊起来: D*!9K8<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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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子!明子!你怎么啦?你发疯啦?为什么划得这么快?” DTC OhU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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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M(<.f}yZ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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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海到善因寺去受戒。 hmJa1f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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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真的要去烧戒疤呀?” ? 9;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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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 [u7i)fn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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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好的头皮上烧十二个洞,那不疼死啦?” Kl w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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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咬咬牙。舅舅说这是当和尚的一大关,总要过的。” zE]h]$o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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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受戒不行吗?” 1IW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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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受戒的是野和尚。” HI{IC!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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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受了戒有啥好处?” o7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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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受了戒就可以到处云游,逢寺挂褡。” qp2&Z8S\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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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叫‘挂褡’?” CF/8d6}V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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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在庙里住。有斋就吃。” q 1+{MPJ  
4_h?E:sBb  
  “不把钱?” KNqs=: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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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把钱。有法事,还得先尽外来的师父。” `_>44!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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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怪不得都说‘远来的和尚会念经’。就凭头上这几个戒疤?” 3ULn ]jA  
Ogp@!  
  “还要有一份戒牒。” VU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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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闹半天,受戒就是领一张和尚的合格文凭呀!” =\i{d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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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 'klYG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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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划船送你去。” T7j,%ay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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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 CG[04y  
T&s}~S=m  
  小英子早早就把船划到荸荠庵门前。不知是什么道理,她兴奋得很。她充满了好奇心,想去看看善因寺这座大庙,看看受戒是个啥样子。 _#T bO fu  
`*--vSi  
  善因寺是全县第一大庙,在东门外,面临一条水很深的护城河,三面都是大树,寺在树林子里,远处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点金碧辉煌的屋顶,不知道有多大。树上到处挂着“谨防恶犬”的牌子。这寺里的狗出名的厉害。平常不大有人进去。放戒期间,任人游看,恶狗都锁起来了。 I.u[9CI7HU  
NnqAr ,  
  好大一座庙!庙门的门坎比小英子的肐膝都高。迎门矗着两块大牌,一边一块,一块写着斗大两个大字:“放戒”,一块是:“禁止喧哗”。这庙里果然是气象庄严,到了这里谁也不敢大声咳嗽。明海自去报名办事,小英子就到处看看。好家伙,这哼哈二将、四大天王,有三丈多高,都是簇新的,才装修了不久。天井有二亩地大,铺着青石,种着苍松翠柏。“大雄宝殿”,这才真是个“大殿”!一进去,凉嗖嗖的。到处都是金光耀眼。释迦牟尼佛坐在一个莲花座上,单是莲座,就比小英子还高。抬起头来也看不全他的脸,只看到一个微微闭着的嘴唇和胖敦敦的下巴。两边的两根大红蜡烛,一搂多粗。佛像前的大供桌上供着鲜花、绒花、绢花,还有珊瑚树,玉如意、整根的大象牙。香炉里烧着檀香。小英子出了庙,闻着自己的衣服都是香的。挂了好些幡。这些幡不知是什么缎子的,那么厚重,绣的花真细。这么大一口磬,里头能装五担水!这么大一个木鱼,有一头牛大,漆得通红的。她又去转了转罗汉堂,爬到千佛楼上看了看。真有一千个小佛!她还跟着一些人去看了看藏经楼。藏经楼没有什么看头,都是经书!妈吔!逛了这么一圈,腿都酸了。小英子想起还要给家里打油,替姐姐配丝线,给娘买鞋面布,给自己买两个坠围裙飘带的银蝴蝶,给爹买旱烟,就出庙了。 &v<Am%!N  
/@+[D{_Fw  
  等把事情办齐,晌午了。她又到庙里看了看,和尚正在吃粥。好大一个“膳堂”,坐得下八百个和尚。吃粥也有这样多讲究:正面法座上摆着两个锡胆瓶,里面插着红绒花,后面盘膝坐着一个穿了大红满金绣袈裟的和尚,手里拿了戒尺。这戒尺是要打人的。哪个和尚吃粥吃出了声音,他下来就是一戒尺。不过他并不真的打人,只是做个样子。真稀奇,那么多的和尚吃粥,竟然不出一点声音!他看见明子也坐在里面,想跟他打个招呼又不好打。想了想,管他禁止不禁止喧哗,就大声喊了一句:“我走啦!”她看见明子目不斜视地微微点了点头,就不管很多人都朝自己看,大摇大摆地走了。 tz/NR/[  
/%i:(Ny  
  第四天一大清早小英子就去看明子。她知道明子受戒是第三天半夜,——烧戒疤是不许人看的。她知道要请老剃头师傅剃头,要剃得横摸顺摸都摸不出头发茬子,要不然一烧,就会“走”了戒,烧成了一片。她知道是用枣泥子先点在头皮上,然后用香头子点着。她知道烧了戒疤就喝一碗蘑菇汤,让它“发”,还不能躺下,要不停地走动,叫做“散戒”。这些都是明子告诉她的。明子是听舅舅说的。 #iP5@:!W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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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看,和尚真在那里“散戒”,在城墙根底下的荒地里。一个一个,穿了新海青,光光的头皮上都有十二个黑点子。——这黑疤掉了,才会露出白白的、圆圆的“戒疤”。和尚都笑嘻嘻的,好像很高兴。她一眼就看见了明子。隔着一条护城河,就喊他: yo_;j@BG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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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子!” n@y*~s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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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英子!” vs(x;zp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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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受了戒啦?” -*~~ 00w  
D:Fi/JY~  
  “受了。” \* SEj&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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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疼吗?” Fle pM*  
S~Yu;  
  “疼。” 70yM]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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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还疼吗?” ;@V1*7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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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疼过去了。” Z'o'd_g>I+  
e~NF}9#A  
  “你哪天回去?” L~ e{Vv8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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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天。” L3y`*&e>  
y~;w`5;|  
  “上午?下午?” 8&UwnEk<  
%2<u>=6byG  
  “下午。” SX@zDuM  
Y@Ti2bI`v  
  “我来接你!” B%/N{i*Z  
@&GfCg5Cb  
  “好!” 29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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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0t @E  
8 ;o*c6+  
  小英子把明海接上船。 AIw<5lW  
>^ zbDU1wT  
  小英子这天穿了一件细白夏布上衣,下边是黑洋纱的裤子,赤脚穿了一双龙须草的细草鞋,头上一边插着一朵栀子花,一边插着一朵石榴花。她看见明子穿了新海青,里面露出短褂子的白领子,就说:“把你那外面的一件脱了,你不热呀!” d^Zr I\AJ  
^ 9FRI9?  
  他们一人一把桨。小英子在中舱,明子扳艄,在船尾。 kyu PN<?  
+z?SKc  
  她一路问了明子很多话,好像一年没有看见了。 l|5;&(Y+s  
6>j0geFyE2  
  她问,烧戒疤的时候,有人哭吗?喊吗? zE1=*zO`  
ZA.i\ ;2  
  明子说,没有人哭,只是不住地念拂。有个山东和尚骂人: R>dd#`r"  
Vc$y ^|=  
  “俺日你奶奶!俺不烧了!” ^=7XA894  
i'`[dwfS  
  她问善因寺的方丈石桥是相貌和声音都很出众吗? R&9Q#n-  
OGn-~ #E  
  “是的。” 4$_:a?9  
p@jwHlX  
  “说他的方丈比小姐的绣房还讲究?” "*Gp@  
~dlpoT  
  “讲究。什么东西都是绣花的。” z 3N'Xk  
52#Ac;Y  
  “他屋里很香?” L}\~)  
jC_m0Iwc  
  “很香。他烧的是伽楠香,贵得很。” c@/K}  
g<PglRr"  
  “听说他会做诗,会画画,会写字?” m+9~f_}  
s|d"2w6t  
  “会。庙里走廊两头的砖额上,都刻着他写的大字。” vmIt!x  
Rxk0^d:sNi  
  “他是有个小老婆吗?” i;mA|  
C}Ucyzfr,p  
  “有一个。” .+$ox-EK8  
H/N4t Wk"  
  “才十九岁?” 5:|=/X%#qp  
RG y+W-  
  “听说。” m\e?'-(s  
C5x*t Q|  
  “好看吗?”  7 j8Ou3  
-8m3L  
  “都说好看。” B`wrr8"Rz  
0=Mu|G|Z  
  “你没看见?” _FtsO<p)"  
2C"[0*.[N  
  “我怎么会看见?我关在庙里。” 1AAOg+Y@U"  
Sgq?r-Q.  
  明子告诉她,善因寺一个老和尚告诉他,寺里有意选他当沙弥尾,不过还没有定,要等主事的和尚商议。 sglH=0MP  
i:\|G^h  
  “什么叫‘沙弥尾’?” *m*sg64Zw  
+wxDK A_  
  “放一堂戒,要选出一个沙弥头,一个沙弥尾。沙弥头要老成,要会念很多经。沙弥尾要年轻,聪明,相貌好。” u?I2|}#  
l" +q&3Zx  
  “当了沙弥尾跟别的和尚有什么不同?” .T\_4C  
@23~)uiZa  
  “沙弥头,沙弥尾,将来都能当方丈。现在的方丈退居了,就当。石桥原来就是沙弥尾。” R/Z zmb{  
d34BJ<  
  “你当沙弥尾吗?” <#~n5W{l  
*^[j6  
  “还不一定哪。” /a?qtRw  
-~v1@  
  “你当方丈,管善因寺?管这么大一个庙?!” &AP`k  
*I9O+/,  
  “还早呐!” TeNPuY~WP  
17F<vo>l%  
  划了一气,小英子说:“你不要当方丈!” ")@#B=8+3^  
ch]{ =61  
  “好,不当。” jH?!\F2)+  
ED^0t  
  “你也不要当沙弥尾!” aDda&RM  
\@m^w"Ij  
  “好,不当。” :s>x~t8g#n  
C@{-$z)  
  又划了一气,看见那一片芦花荡子了。 IQeiT[TF  
y7| 3]>Z  
  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 S pk8u4  
xq<X:\O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ZI&BL5  
r1/9BTPKdJ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JsHD3  
hO; XJyv  
  “你说话呀!” RAj>{/E#W  
h]pz12Yf  
  明子说:“嗯。”  {[dY$  
Cf>(,rt};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I`;SA~5  
SVBo0wvz-  
  明子大声地说:“要!” 7> 8L%(7  
.FC|~Z1T<F  
  “你喊什么!” V G|FjD  
_ o.j({S  
  明子小小声说:“要——!” IPf>9#L  
Ui.S)\B  
  “快点划!” SM\qd4  
i>e?$H,/  
  英子跳到中舱,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 %S/?Ci  
1P?|.W_^1  
  …… iTVZo?lVo  
T{)_vQ  
  一九八○年八月十二日,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 v?_L_{x;W  
(D0\uld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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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花不事君 铜币 +5 2007-12-29 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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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在楼道
只看该作者 1 发表于: 2007-12-29
第一次接触,就是这篇文章,在高中的语文读本里面,貌似那时很喜欢,印象很深。是不是从那时起就喜欢小说了呢,说不准。 9e Fj+  
反正就是很喜欢。找来和喜欢的人一起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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